乾隆十年的二月二十二日，是皇后的千秋生辰，宫中各处照例给长春宫送寿礼。

 

高贵妃一月前刚刚病逝，尽管在世时，她经常与皇后针锋相对，甚至差点害死她。但皇后感怀人死如灯灭，免去了送礼之后的步骤，推说是身子不适，请众人顾忌刚过世的高贵妃。

 

二月末的紫禁城仍在飘雪，但皇后却坚持要去雪地上走走，魏璎珞只好跟着。

 

皇后迈着已经痊愈的双腿走在雪地上，虽然皇后没说什么，但魏璎珞还是担心，没走几步，就要劝皇后回宫休息。

 

皇后坚决摇头，余光瞧见一截埋在雪中的树枝，转头对魏璎珞道：“好久没看你练字了，你就在雪上写几个字给本宫看看吧。”

 

魏璎珞看皇后兴致不低，只好捡起树枝，认真地在雪上写了几行字。

 

“愿皇后娘娘从此，无病无灾，如意千岁。”皇后轻轻念出这些字。

 

魏璎珞点头：“今日是娘娘的生辰，老天看到了奴才写的，肯定会保佑您的！”

 

皇后问道：“可本宫记得冯延巳那首诗有三愿，你不想与本宫长相见吗？”

 

“奴才以后不会再离开娘娘了！奴才会好好护着娘娘！”

想到皇后断腿时颓废的样子，魏璎珞就觉得自己的心又被揉捏了数万次，她的娘娘岂能再回到那样的日子！

 

皇后的目光柔和，她拿过树枝，说道：“你既为本宫许了两愿，那本宫也回你两件礼物。”

 

皇后慢悠悠地在雪上写出两个字：容音。

 

这两个字是魏璎珞入宫以来从没听人说过的，但她看皇后的样子，猜想这两个字应该很重要。

 

皇后不顾朝服上沾到的细雪，指着那两个字道，脸上露出少女急着和心上人分享时的才会出现的神情：“璎珞，这是我的名讳。”

 

宫里规矩，奴才不能说主子的名讳，魏璎珞只能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。

 

“璎珞，我把我的名讳，送给你。”“娘娘...”

 

“还有一件礼物。”皇后抬起魏璎珞的手，将水晶佛珠放到她手心。

 

“娘娘...”“自出阁后，每一个生辰，我都是在为大清和皇上许愿，但我今年想例外一次。”

 

皇后轻轻合上魏璎珞的手心：“我希望我的福泽能到璎珞身上，希望璎珞的余生，都能福泽绵长。”

 

“娘娘是最善良的人...老天一定会保佑您的！奴才只要跟着娘娘，自然也会有福。”不知为什么，魏璎珞就是流下了眼泪，心里疼得紧。

 

皇后无奈一笑：“本宫这次没有手帕，你再哭，本宫要用朝服给你拭泪了。”

 

皇后自那次流产后，气色就一直不好，现在站在雪地里，在黑色朝服的映衬下，整个人白得快化进雪里。

 

魏璎珞怕她的仙子会化雪消失，连忙握住皇后的手腕，咬着牙咽下眼泪：“奴才不哭，奴才会紧紧跟着娘娘！”

 

皇后保持着那个笑容，还是用马蹄袖给她擦眼泪。

 

对于魏璎珞，皇后素来破例。

 

※※※

 

同明玉一起服侍皇后就寝后，魏璎珞依然不安，她从值夜的小榻上爬下来，走回内室，一眼就看到正在注视长命锁的皇后。

 

皇后放下长命锁，询问何事，魏璎珞迟疑了一下，开口道：“奴才，不想去外面睡。”

 

皇后有些惊讶，但还是决定依着她，皇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床榻，调侃道：“过来给本宫暖床吧。”

 

魏璎珞原以为自己挺多只是单纯陪着皇后躺一夜，毕竟皇后养伤的这么长时间里，她们一直清心寡欲。

 

皇后温热的气息洒在她后颈上的时候，魏璎珞身子一僵，但皇后最终也只是吻了几下。

 

皇后的身体已经非常差了，她不确定自己的体力还能否抚慰魏璎珞，皇后心中充满歉意。

 

魏璎珞撑起身子，看到皇后的神情，低下头吻了吻皇后，低声道：“娘娘，没事的。”

 

但皇后对于魏璎珞冒犯举动的默许，并没有让她心里的不安下降多少。

 

皇后的皮肤仍然细腻，但是肤色已经变成了令人心惊的雪白，只有在身体激动时，才会染上一层浅浅的粉色。

 

这个事实，让魏璎珞既紧张又恐慌，她不由得紧紧抱住皇后。

 

皇后的额头已经冒出了细汗，用牙齿阻挡住暧昧的声音。

 

她意识到魏璎珞的异样，用同样的话语安慰魏璎珞：“璎珞，没事的。”

 

她们用彼此都知道无用的方式笨拙地慰籍对方，仿佛找到了一把钥匙。但谁也不知道，钥匙对应的门后藏着的又是什么。

 

但她们只能自欺欺人地认为那是获得希望的钥匙，用根本不存在的事物善意地哄骗对方，借此获得寥寥无几的心中平和。

 

事后，魏璎珞给皇后换了中衣，她猛地拼尽全力地抱住皇后腹部，低声道：“娘娘，璎珞在，娘娘也不要让我离开了好吗？”

 

皇后素白的手温柔地抚摸她的额角，哄着魏璎珞：“好，本宫答应你。”

 

可是，璎珞，我怕我熬不住了，我怕我等不到我的璎珞长大了。

 

乾隆十一年四月初八，皇七子永琮出世。

 

乾隆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，永琮遇火夭亡， 赐谥号：悼敏。

 

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一日，富察皇后于圆明园薨逝，皇帝亲定谥号：孝贤。

 

魏璎珞想着，上苍肯定是恨极了自己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，不然也不会，先后将姐姐和皇后从她身边夺走。

 

皇后时常与她提起“靡不有初，鲜克有终”这句诗，期望能减少她的戾气，她希望魏璎珞可以善始善终。

 

但魏璎珞不明白，皇后同姐姐一样，一生为善，怎么就得不到善终呢？

 

她，魏璎珞，半生桀骜，不服世事，不敬神佛，又凭什么凭着皇后的福泽，得到善终。

 

其实对于皇后的变化，魏璎珞早已察觉，但她总是侥幸地想着，皇后为人纯善，自有后福。

 

她原以为永琮，这个皇后在宫中最大的希望，会是皇后的后福。

 

但这个希望成为了夺去皇后意志的最终绝望。

 

魏璎珞这一生对神佛最虔诚的时刻，便是在雪上许愿的那一刻，她愿意为皇后放弃自己的傲气。

 

但上苍没有包容魏璎珞，它用平静而极端的方式，夺走了皇后的生命和希望，以此狠狠鞭打魏璎珞，嘲笑着魏璎珞的不自量力。

 

而上苍唯一厚待皇后的一次，便是实现了皇后在乾隆十年许下的愿望。

 

魏璎珞时不时会猜测，那个雪夜里，从寝宫到角楼的那段长长的路程中，她的娘娘冷不冷，腿会不会感到刺痛。

 

尽管知道与粉身碎骨的痛比起来，她的担心实在是不值一提，但她还是担心。

 

她不遗憾自己没有阻止皇后，也不怨皇后用那双她帮她治好的腿走上角楼，更不恨皇后抛下她。

 

皇后准许她回家的时候，她就看出了皇后已有死心。

 

她的娘娘一直在做富察皇后，为了这个头衔，她磨平了心性，耗光了生命。

 

所幸，她在最后，找回了属于富察容音的傲骨，决绝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

 

而不是以病亡这种符合皇后身份的无力方式，离开这个紫禁城。

 

魏璎珞做事狠厉，但富察容音比她还狠。

 

她轻描淡写地走进魏璎珞的前半生，又和风细雨地在她后半生的每一处都刻上富察容音的印记。

 

皇后走后，魏璎珞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了。

 

她深刻地羡慕和嫉妒每一个和皇后有关系的人。

 

羡慕皇帝能得到皇后最纯粹的感情，嫉妒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那份感情。

 

羡慕纯妃从少年到青年，都能作为知己，陪伴她的娘娘，嫉妒她看尽了皇后的原本性情。

 

羡慕傅恒得到了皇后亲人之间的信赖，嫉妒傅恒永远有个能得皇后爱护的位置。

 

魏璎珞乃至于羡慕尔晴和明玉，羡慕她们跟随皇后，一起度过了从青涩鲜活到端庄温婉的那段时间。

 

这些，都是富察容音不能给她的，但她给了魏璎珞最深厚，最自由的通透感情，令魏璎珞心甘情愿地把后半生献给她。

 

富察容音对所有人都宽厚至极，偏偏对魏璎珞，她为什么这么狠。

 

人人都说，令妃与孝贤皇后感情深厚，才使令妃一改年轻时的轻狂，仿效孝贤皇后，宽厚待人，笃信神佛。

 

魏璎珞想着，她的娘娘用一生的善意换得了魏璎珞余生福泽绵长。

 

那她魏璎珞用敛去锋芒，剔去傲骨的方式向上苍忏悔，上苍可否能成全，以她后半生积累的善意和福泽换娘娘来生福泽绵长这一心愿。

 

※※※

 

魏璎珞醒过来的时候，夏蝉正叫得欢，魏璎珞却难得觉得这声音这么安心。

 

那个梦里的真实绝望，魏璎珞不想再尝试第二遍。

 

她急着想见富察容音，但床榻一侧空空如也，书案那里也没有容音的身影。

 

魏璎珞想起容音曾提起纯贵妃今日要来拜访，但因为魏璎珞最近受了风寒，精神头差，容音便哄她吃了药，让她乖乖午睡。

 

魏璎珞探头往外一看，果然在亭子里看到了她的容音和纯贵妃。

 

今年已是她们定居济南的第九年，要不是这些时不时来拜访的不速之客，魏璎珞都快忘了在宫中的惊险。

 

乾隆十年的年末，宫中突然传出皇后和魏璎珞暧昧关系的流言，紧接着一堆证据出现在皇帝的御案上。

 

帝王的尊严不允许皇帝置之不理，他试探性地提出想要纳魏璎珞的想法，在皇后坚决反对的背后，皇帝意识到传言是真的。

 

皇帝暴怒，直接将魏璎珞下狱，暗中下令将皇后禁足长春宫。

 

皇后的身心早就脆弱不堪，皇帝眼睁睁他的皇后一步步踏进油尽灯枯的境地。

 

惊怒的皇帝，无法理解皇后，他和皇后近二十年的感情，抵不上一个奴才短短几年的陪伴？

 

他命人将魏璎珞带来，怒极反笑：“当初朕就该把你杀了，不然也不会让你引诱了皇后。”

 

“皇上，娘娘在奴才眼里，不是富察皇后。”魏璎珞尽管被下狱，但还眼神那么傲气坚毅：“她是富察容音。”

 

皇帝震怒：“在朕眼里，她也是富察容音！富察容音是朕的发妻!”

 

“皇上，您没有将娘娘看做富察容音，您是将她看做富察皇后。”

 

“不论娘娘做得有多让您满意，您想要的，只是一个完美的皇后，您不需要一个...富察容音。”

 

“狗奴才！你以为皇后还能来救你吗！敢这么放肆！”

 

“奴才没有皇上那么心怀天下，奴才只看得到娘娘，奴才只看得到娘娘为了当好皇后，是怎么压抑自己的，皇上却只看得到娘娘压抑自己过后的贤良。”

 

皇帝恨不得把魏璎珞生吞活剥，但他的心里却开始有些迟疑：“大清国的皇后就当如此，她没有放肆任性的权利！”

 

魏璎珞苦笑：“所以您理所当然地任由娘娘在皇后这个位置耗尽自己，肆无忌惮地挥霍着娘娘的生命。”

 

“在您看来，富察皇后不论是生是死，都该被您利用。但是...娘娘她也想念富察容音。”

 

“您了解富察皇后，但您认识富察容音吗？”

 

听到这句，皇帝想起了裕太妃死后，皇后的那段自白。

 

但是，一个奴才，能比他更了解他的皇后，可笑！

 

魏璎珞被重新关起来，皇帝独自一人去长春宫看望皇后。

 

皇后安静地躺着，看起来已经睡了，但皇帝知道她醒着。

 

皇帝拿起枕边的长命锁，突然发问：“在你心里，富察容音真的比富察皇后好吗？”

 

皇后睁开眼，柔柔一笑：“在皇上心里，富察皇后比富察容音有用。”

 

看着不可置信的皇帝，皇后继续道：“您需要的是富察皇后，那臣妾就会以富察皇后的身份走向死亡。”

 

皇帝沉默良久后，开口道：“魏璎珞有句话说的有些道理，朕了解富察皇后，但不认识富察容音。”

 

对于富察皇后，他自信，没人比他更清楚。

 

但对于富察容音，他不但不知道她的脾性，就连她精通舞蹈，都是靠魏璎珞的计谋，才偶尔得知的。

 

他的皇后已经厌倦了富察皇后，她想找回富察容音。

 

他若是执意选择富察皇后，至多会得到一个温婉贤德的先皇后，成全自己一个鹣鲽情深的美名。

 

但帝王的自傲，还是让他偏向于富察皇后。

 

但谁都没想到，纯妃会在这时候送给皇帝一份大礼。

 

高贵妃的死，是娴妃出了最大的力。

皇后的不幸流产，是高贵妃亲自下的手，而娴妃也有逃脱不开的关系。

 

皇帝头一次怀疑自己，他自诩识人知人，但为什么他的后妃却都纷纷打破了他对她们的认知。

 

皇帝处置了娴妃，又一次去看望皇后，留下一句冷漠的话。

 

“大清不需要如此懦弱的皇后。”

 

魏璎珞被放了出来，皇帝告诉她，富察皇后已死，让她带着富察容音离开紫禁城。

 

“朕倒想看看，你能不能救回富察容音。”

 

魏璎珞用事实证明，富察皇后她救不了，可富察容音，她救下了。

 

皇帝异常愤怒，但他既然说了富察皇后已死，那世间就只有富察容音了。

 

纯贵妃走后，容音担心魏璎珞梦中发汗，刚想进去看她，就见穿着中衣的魏璎珞坐在秋千上。

 

容音笑道：“每次静好过来，你都是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。”

 

魏璎珞撇嘴：“京城离济南这么远，纯贵妃每年必来一次，真不嫌累。”

 

容音无奈：“我们的家人都在京城，通信不便，静好好意来给我们传递消息，你倒不高兴。”

 

魏璎珞摇头晃脑地念道：“子非鱼，安知鱼之乐。”

 

容音用茉莉花轻轻打了一下魏璎珞：“你何时会话里有话了？”

 

魏璎珞装模作样地叫唤，死皮赖脸地让容音揉揉，问道：“纯贵妃这次又带来了什么消息？”

 

“傅恒托静好带来书信，说刚得了第三个儿子，阿玛给那孩子取名福康安，他问我们，明年是否愿意回京参加那孩子的周岁宴？”

 

“这是好事！那你答应了吗？”要不是皇帝去年亲自和她说，只要魏璎珞不主动出现他面前，他就不杀她，魏璎珞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
 

容音挑眉，说道：“你是高兴这个？傅恒书信里，问你可比问我还多。”

 

魏璎珞一噎，她怎么忘了，在容音心里，傅恒之于她，完全等于，自己心中的，纯妃之于容音。

 

容音笑意更深，捧着裁好的花，往正堂走。

 

魏璎珞跳下秋千，连忙跟上容音：“明玉昨日还和我说了，花市刚进了上好的茉莉花籽，要不我们一起去看看...”

 

“容音...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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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了剧透，异常崩溃，给这个系列硬拗了一个he。要是觉得太牵强，当be也无所谓。

 

虽然我写了he，但对于那个乾隆和姐姐难产时，还在撩妹的傅恒，以及尔晴、纯妃娴妃，我不想骂他们，只是由衷希望他们抱团去死。

 

高贵妃由于笑料实在多，她推我奶猫下楼，这笔账（还是生气！！！）到时候再说。